迷惘好一陣子,
終於又回到書蟲的心境,
安心啃吧,書不會傷人。
可是我偏偏不喜歡
作者: 吳曉樂
出版社:網路與書出版
出版日期:2019/05/31
1.
從小,你就被人家說是個過於纖細的孩子。
對你而言,人情寒暄底下的伏流,
不知道為什麼,你就是能聽見那些微弱的潺潺聲響。
彷彿被紮了太多天線的基地台,時常得接受那些資訊,
也不管你願不願。
只要心思緩緩沉降,仔細凝睇眼前的光景,
那些人與人之間的乖離與疏和,
彷彿鳥,你辨見了尋常人看不見得顏色。
可能你的幅寬只比尋常人才多上一公分,
但生命中眾多哀樂就跟著那一公分,
如同爆滿的廣告傳單,隨著取遞而散落一地,
不多看一眼都不行。
不只一位長輩形容你,這個小孩不像個小孩,太早熟了。
語氣是棉花裡頭裹一根針,
你沒太認真,掌心向上去接,
你很乖,人家說拿禮物要雙手向上,
你雙手向上去迎接長輩的話,
後來掌心的那枚血點,某些特殊的場合就疼,
你始終放不下。
2.
相較於人群,你自有一個完整的內心世界,
裡面的步調徐緩而經久,
你喜歡獨自指出事物的名字,即使這要花上你很長一段光陰。
你是那種感情下得很慢,卻能夠惦記很久的人。
可惜的是,懂的欣賞這種性情的師長很少,
他們更偏好教養我,我多數優點都是外顯且可供辨識,
熱情洋溢,又樂於表達,不怕上台。
你則是靜靜地看著舞台上的人們接受表揚,
可能鼓掌,也可能不。
3.
我曾試圖把自己對於移動的癮告諸他人,
但這社會上隱約有另一種聲音牴觸著我的興致,
那聲音說:但那些遊歷都算不上什麼,
好,你說科隆的大教堂很美,但親眼見上了又如何。
或云,一年的車票錢累積起來,放進銀行裡作為頭期款,豈不是更好。
我們的文化對於物質的焦慮,以及對漫遊的輕看,在在令我精神疲勞。
在這種氛圍下,移動,依然被某種勤有功、嘻無益的信念給約束著。
空運而來的貨品往往比較貴,世人便以為人也應比照辦理,
若你下了飛機,沒有比登機前行情更好,
你的飛行與降落,他們說,都是浪費,
你蹉跎了你的青春,沒有在最好的時刻,累積出最亮眼的履歷。
在這些人心目中,人生好像一紙連連看,
從寫著一的點,畫一線至寫著二的點,
中途不得搖擺,也不得節外生枝,
得一心一德畫到最後一枚小點。
我懂的這不需要思量、機械性生產出的安心感,
標準規格,品嚐起來都一樣,不會有期待,也不會受傷害。
我也曾專心致志地連著別人分派給我的圖紙,
做一個有耳無嘴的乖小孩,怯於質疑這項安排。
然而我越是描線,越是陷入沈默和憂鬱。
我日益認知到,我天生不是個能安於連連看,
我得撕開手上的圖紙,從零開始。
4.
博物館以外,我們也去書店,
這其實是她個人最享受的自學時段,
為了安撫我們,她跟我們談條件,
離開時我們能帶走一本我們喜歡的書,或者兩本。
我跟弟弟從母親那猶豫為難的語氣中,
誤信書本是什麼貴得要死、其他小孩會拼命把握的獎勵。
先前進入安靜場所而翻湧的躁動,瞬間轉化為狩獵般的冒險。
對於孩童而言,跟父母出門,
帶回一兩樣專屬個人的禮物,總之是神氣的。
5.
曾有一回,一本書的插圖吸引了我的視線。
文字沒附注音,有些段落我跟得很吃力,
我抱著那本書,請母親唸給我聽,
她從自己的書本抬起頭,遲疑了幾秒,說,
「媽媽也在讀書,你可不可以挑一本更簡單的,自己讀?」
語畢,她的目光又落到書上。我至今仍忘不了那黯淡的心情。
我以為母親會放下書本,但她沒有,
她把書本抓得更牢靠,彷彿那是一張船票,她乘上船,前往更豐饒的他方。
也因為如此,我之後也把書抓得很牢靠,不太情願放下。
大學時期,女性主義的課堂上,
教授請我們留心周圍的性別分工,包括電影中的情節呈現,
若孩童驚擾了父親的工作,勢必得有一名女性跳出來,把孩子給帶走,
但母親被驚擾時,誰來把孩子給帶走?
這幾年,我在網路上寫字,時常收到讀者的訊息。
其中,有母親身份的讀者,寫訊息給我時,
偶而會以這種格式開場,
在孩子不停的吵鬧、打擾下,好不容易看完了您的文章...
我時常為著這份坦裸而深受觸動,眼框泛紅。
彷彿遇見二十年前的母親。
6.
我跟弟弟對於知識的戀慕,很大的成分來自於模仿,
模仿著我們最重要的人對於知識的渴慕,
她若得一秒鐘的清閒,就讀一段文字,報章雜誌都好,
而她的兩個小孩跟在她的身後,陪她搖頭晃腦,
把整個世界都收納於掌中開闔的書頁。
母親沒有藏私,她並沒有為我們精心規畫出縝密如針的學習計畫,
也不曾給我們編排時程,她甚至沒有對於我們的成績好壞,標上一次評價。
她只是把我們引進了水畔。
我們見她泅水,拍浮,時而沒入水體的核心,時而仰出水面深深吸進一口氣。
我們從此以為,一個人能夠不被驚擾地默默讀完一本十萬字的小說,
跟舔食一大湯匙的奶粉,敲了一整個下午的電動,
一樣快樂,一樣值得百年追求。
一切所成,都來自一個十二歲時在教室被抽走椅子的小女孩。
再次回答那個問題,
醜小鴨怎麼會變成天鵝?
因為醜小鴨的媽媽,本來就是天鵝啊
7.
母親沒有順著我的疑問,她不著痕跡地繞開,給了我另一條路徑。
她凝視著我,說出心內話:
「我只能說,你們活在一個很好的時代。
妳說不要容忍,沒有錯。
但阿嬤活在一個女人一出生就會被丈夫打的年代。那也是真的。
我體諒她,一如我體諒妳。
妳很多時候的言行,也不是我可以一下子就想明白的,
我尊重我與妳生於不同的年代,有不同的可能性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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